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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会老朋友

2000-10-1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赵丽宏 我有话说

《西窗集》是一本薄薄的小书,现在的年轻人,读过此书的恐怕不会太多。文学界的人,也未必人人都读过。然而这却是值得一读的一本书,一本以小见大的书,一本展现了文学的真魅力,也展现了人心浩瀚的书。20年前初读《西窗集》,曾为之痴迷。近日重读此书,感觉是在会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,在他的身上没有发现衰老的迹象,看到的仍是一脸的优雅和新奇。

《西窗集》是诗人卞之琳于30年代翻译的一本书,此书的体例很独特,书中选译了一批西方作家的作品,而且大多是节译而非全文。将一些没有译全的作品集中在一起,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组合。然而读这本书时,却没有残缺和不完整的感觉。书中的作品,大多写于19世纪末或者20世纪初,是文学创作中最初的“现代主义”潮流中的晶莹浪花,在20世纪20年代,这些作品曾是欧洲文学界的时髦读物。时髦读物未必能流传于世,很多鼓噪一时的时髦读物很快就被人们忘记。而《西窗集》中的文字,现在读来依然魅力四射,这不得不使人佩服卞之琳先生的眼光和品位。20年前读这本书时,我曾信手记下这样的感想:“什么叫做才华,且看此书中的文字。任何一篇,都会出其不意地给你惊喜。现在那些渐渐热起来的所谓现代派的新创作,和这些文字一比较,便少了新奇感。”

且看此书作者的名录。法国七位:波德莱尔、普罗斯特、玛拉美、瓦雷里、保尔·福尔、纪德、阿克雷芒;英国两位:史密斯和伍尔芙;另外还有奥地利的里尔克、西班牙的阿索林、爱尔兰的詹姆斯·乔伊斯。这些名字在一起,确实是一个奇怪的组合,诗人、小说家、剧作家和散文家杂居一室,似乎不伦不类。但卞之琳先生邀集他们,自有其道理。书中的文字,都是诗意极浓的散文,或者可称之为散文诗,即便是几位小说家的小说节录,也不违其旨。这很有点像中国的“文人雅集”,志同道合,却各呈其异。波德莱尔、普罗斯特、瓦雷里、里尔克和乔伊斯这些名字,在20世纪后期越来越被中国的文学界推崇。书中有几位作家,在中国似乎一直没有成为明星,我以为他们同样值得一读。

譬如西班牙的阿索林。阿索林是一个很独特的作家,他写过不少小说,也写过薄薄的几本散文集。他的文学成就,主要体现在散文中。他不慌不忙地描绘着他熟悉的人物,讲述着他的故事,文字中弥散着陌生的略带神秘的气息。那种沉着和优雅,在当今作家的文字中已经难得见到。书中除了他的散文,还收了他几部小说的片断。奇怪的是,这些片断的小说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和残缺,它们虽不连贯,却如同一篇篇独立成章的散文。阿索林的小说追求的不是故事的离奇和曲折,而是一种浪漫的气氛。除了《西窗集》,阿索林散文的汉译本我只见过另外一种,那是戴望舒和徐霞村一起翻译的《西班牙小品》(30年代初版时书名为《西万提斯的未婚妻》)。可见在30年代,阿索林创作是如何吸引了中国的一批年轻而有才华的诗人和作家。阿索林的文字,有一种音乐的节奏,即便被翻译成了汉语,还是能感受到那种与众不同的节奏。这些文字,使我想起西班牙作曲家法利雅,他的交响印象曲《西班牙庭园之夜》,和阿索林的散文诗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法利雅和阿索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,他们的创作中流露出相似的情绪,大概是很自然的事情。

保尔·福尔的名字,中国的读者大概也不熟,他是诗人,也是剧作家,曾是法国19、20世纪之交文学试验的革新代表作家之一。收在《西窗集》中的《亨利十三》,体裁很独特,像诗,也像散文,像小说,更像戏剧。作品中涉及的法国历史我不熟悉,然而福尔在作品中营造的气氛,却引人入胜。人物像影子一样,在他的文字中忽隐忽现,生者和死者在皇宫里互相凝视,互相盘问,他们的对话犹如空谷回音。这样的气氛,似曾相识,那是在他之后的一些作家作品中,胡安·卢尔福的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,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,还有另外几位拉美“魔幻现实主义”作家的小说中,也有这样的氛围。毫无疑问,不是福尔受他们的影响,而是拉美的作家在步福尔们的后尘。

史密斯的《小品》,每篇一二百字,简短的文字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一棵树,一件旧衣,一个单词,一个念头,便成为作家叙述、抒情和思索的对象和契机。这是表达对人生和文学见解的极妙的方式。这样的短章,使人想起和史密斯同时代的泰戈尔和纪伯伦。不过,《小品》还是不同于泰戈尔和纪伯伦那种哲人式的咏叹,它们大多直接来自生活的感受,即便是议论,也是脚踏实地,而不是在半空中。这样的文字,使人感觉亲近,由亲近而遐想联翩,思绪能走得很远。史密斯的创作理念和形式,直到现在还有人在模仿。也许,不是模仿,而是大半个世纪后的不谋而合。文学的传承和创新,有时候就是这样交织融合。

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·伍尔芙的短篇小说《在果园里》,也极短,千余字而已。然而极短的篇幅中,却蕴藏着幽远的意韵。一个少女,躺在苹果树下遐想,梦想中的人生和现实生活的巨大反差,在飘渺如仙境的自然中和合而为一。生活是窘迫的,但心中的美妙憧憬依然存在着,并时时会引导你超越现实,翱翔于奇丽的梦幻世界。而这种超越的跳板,是大自然。在小说中,作家满怀深情地描绘果园里的树,人和自然的关系如同水乳,如同云雾,我欣赏这种能让人摆脱喧嚣的情调。在现时的文学作品中,这样的情调越来越少,我想,浮躁和焦灼,决不是现代人仅有的特征。

《西窗集》中,有普罗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节选,是小说的开篇第一段。在这部煌煌巨著中,这一段文字是我最喜欢的。能将一个人在将睡未睡、将醒未醒时的思绪转化为文字,能将似梦非梦的幻觉描绘得如此传神,只有普罗斯特能做到。有人为这段文字另名为《睡眠与记忆》,我以为很妥帖。我对照了其他译本,卞之琳先生的译笔还是有过人之处。这样的文字,应该让诗人来翻译。我问过一位从事法国文学翻译的朋友,在《西窗集》之前,还没有人将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翻译成汉语。此书的全译本,在50多年后才出现在中国。卞之琳先生没有能将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全书译出,是一个遗憾。否则的话,也许能给中国读者描画一个更为真实完美的普罗斯特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。如果卞之琳先生倾全力译完这部巨著,那么,中国也许会多一位大翻译家,而少一位诗人和学者了。

卞之琳先生说,当年他翻译这本书,“只是为了练笔,为了遣怀,为了糊口,信手拈来”,是一种“漫不经心,随意摘拾的文学散步”,为了糊口,卞之琳先生大概并没有夸张,当时的文学青年差不多都在为糊口而挣扎着。然而“为了糊口”而翻译出如此美妙的一本书,真让人感慨。可以想象,卞之琳先生的阅读的范围是何等博杂宽泛,否则,要想漫不经心地“信手”拈出这么多精妙的文字,绝无可能。现在的年轻人,如果为了“糊口”,大概不会去选译这样的文字。不过以我的眼光来看,《西窗集》的生命力要比时下的很多畅销书更强大,更恒久,今天我很动情地写这篇读后感,便是一个证明。

《西窗集》初版于1936年,是郑振铎主编丛书中的一种,此书重版于1981年,是江西人民出版社“百花洲文库”的一种,我读的是重版本,为《百花洲》编辑、诗人洪亮所赠。当年的书价,仅0.47元。现在如果有出版社愿意策划重版此书,我以为仍是明智之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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